其时暖阳似火，林间树影斑驳，纪晓芙独自走了良久，渐也迷了方向，不知眼下行到何处，只见崇山巍峨下，怒涛拍岸，卷起阵阵海浪，偶时风来，吹得口中一阵咸苦。然海风再苦，吹自纪晓芙口中，于她而言，也远不及此刻心下凄苦。望着无际大海，纪晓芙滞神片刻，忽地苦涩一笑，想起数日来波折起伏，心下感慨。

若说不幸，她一夜间从峨眉弟子变作掌门之尊，受众人敬仰，而后初出江湖，虽一路波折，可遇得武林前辈赏识、照顾，又与彭和尚、周癫等人引为知交，更同杨逍相识、相知，终至吐露心迹，得一人以偏爱，实是幸运得紧。可若说幸，想来恩师新丧，峨眉派百废待兴，她却连番负伤，命悬一线，先是受谢逊所牵，给狮子吼震断心脉，侥幸拾回一条命，不待伤愈，竟又遭毒掌之下，纵然性命得以保全，却再不能用武，当真又坎坷之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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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到此节，纪晓芙不禁鼻尖泛酸，眼底一热，悄然落下了珠泪。

纪晓芙生性刚毅，性子又十分要强，绝非懦弱爱哭之辈，然心性再坚，也不过是个青稚少女。得遇诸般变故，她尚能自强自勉，一笑处之，可武林中人除声名外，最重一身功夫本领，道是堪比性命。纪晓芙骤然失武，本已是憾事，可偏又任得一派之长，若无武傍身，便是连一寻常农妇也不如。她心想：“事已至此，纵然我苟活一时，既不能尊承师命，光大峨眉，也无望驱走鞑子，复我汉人河山，那活在世上，却还有什么意义？与其苟延残喘，来日给旁的笑话，瞧不起峨眉派……倒不如我自行了断，尚可全峨眉声名。只待来日黄泉之下，再向师父赔罪罢了！”

如此想着，便见纪晓芙抹了抹泪，将倚天剑置在岸边，随躬身俯首，解下鞋袜，自责道：“师父，我真是没用，有愧于您的嘱托……”一边说着，一步一步地向海浪中行进。

然乍一走进，那海水没过足踝，冰冷刺骨，直激得纪晓芙一个冷颤。许是本能，她稍稍后退两步，又退回岸边，但听一声沉闷，泥沙飞扬，纪晓芙足下未曾踩稳，忽地跌倒在地。想生死面前，谁人能当真坦荡决绝？她泪痕未干，不知是因惊惧，还是因心下那一点“本能”，抑或是对如今境况的凄苦失落，令她情绪起伏，按捺不住，瞬又泪如雨下，抽噎不止。纵然繁花如许，景色怡人，可纪晓芙却只觉天地苍茫，自己渺如一粟，渺小到……竟无半点容身之所。

纪晓芙掩面而泣，口中悲切道：“对不起，对不起……”手臂动作间，无意撞到胸口处，隐隐碰到一坚硬什物。她慌中带泪，从襟口中取出那物，见到令牌上的火焰纹章，心下一阵刺痛。

看着那块铁焰令，蓦地，她想起了杨逍。

她想起他的脸、他的笑，他衣衫间淡淡的芬香，想起他平素沉稳冷静，但见到她时却温柔如水的眸光。她想起他意气风发、不可一世的模样，也想起他气恼焦急，憋了一肚子火，却又不舍得同己置气的神情。她好想他，好想再被他拥入怀间，听人再唤一声“晓芙”，更想再牵一次他的手，悄摸一摸，他骨节分明却生着薄茧的掌。她想一辈子都不与他分开。

纪晓芙指尖微颤，仿佛既是怜爱，亦是不舍地轻抚着那块令牌。定须间，恍意识到什么，她双掌紧攥，将那块铁焰令覆在心口，忽地放声大哭起来。

……自己不能以这幅模样，再去拖累杨逍了。

她知杨逍待她极好，即便如今日，自己武功尽失，再不如往昔，甚是她身败名裂，受千夫所指，只要她肯回头，杨逍便一定在身后……这点子自信，纪晓芙总是有的。可她想，自己已然欠人太多，杨逍固然可如从前般，照顾她、保护她，为她挡下一切风雨，但自己不能，也不甘永远躲在他的身后。她不愿彼此的相看不厌，因来日一方倾其所有、耗尽耐心，而引起的争执、摩擦，令她二人变作相看两厌。她更不愿，让杨逍见到她这幅模样，因而心生怜悯，想象着他小心翼翼地关切自己，不时慨叹、伤感的光景。

纪晓芙喃喃道：“我不要逍哥厌我，我也不要逍哥一辈子可怜我！”怔神半晌，将铁焰令又收入襟口，蓦地神色决绝，一把站起身来，向前走了去。霎时间，纪晓芙一跃而下，但听“扑通”一声，浪花激起一片，拍于岸边。

海水刺骨，顷刻便浸湿了她的衣衫，递来冷彻寒意。随着浪潮迭起，海水盖过头顶，钻入口鼻，也淹了双耳，不禁令纪晓芙猛咳几声，下意识地挣扎起来。但一想到恩师，想到杨逍，想到峨眉派，纪晓芙只得双臂紧抱，身下发力，想要自己沉得更快些。

却也不知沉了良久，渐渐地，纪晓芙眼前晕眩，双目一阵剧痛，同感双掌、双足发僵，给海水冻得失了知觉，身子再提不起劲，耳畔也鸣响了起。她痛苦万分，几欲张口，可灌入口中的唯有海水。神智渐昏之际，纪晓芙恍惚听到，有人似在：“晓芙……晓芙……”般地唤她，只是那声音忽近忽远，总是听不真切。她心想：“或许是师父来接我了。”索性双臂一摊，不再抗御，任浪涛将己卷入，没入沉渊。

“解脱了罢，解脱了罢。”纪晓芙如此想到。

殊不知一岸之隔，但闻一声马儿嘶鸣，一身影奔赴而至。待看到岸边的倚天剑，与叠摆整齐的鞋袜，杨逍翻身下马，足下如风，似发了疯般赶至岸边，倏心下一紧。他暗暗祈祷道：“晓芙，别做傻事，万不要做傻事啊……”走近两步，又见给骇浪拍打下，那浪痕道道，泥沙纷飞，心间又是一痛。杨逍挽起衣袖，也顾不得海水寒彻，径伸下手去，一遍又一遍地，在浪中捞打，可却空触无物。

杨逍年少成名，一生不知败了多少英杰名宿，历过多少场面，但遇得此景，也如惊涛骇浪中的一抹浮萍，成了无主游魂，不知所措。他失声大叫：“晓芙，你在哪里？你在哪里？！”一连嘶吼数声，然余音回荡，除他之外，似并无人回应。或是心慌，喊至后来，那话语中已带了几分哭腔。可到底杨逍聪敏，性子沉稳，此性命攸关之际，他心道：“我不能慌，我不能慌。若是我也哭天抢地，晓芙才当真活不成了。”长舒一口气，平复心绪，凝眸注视起海面，未过须臾，但又听“扑通”一声，也一并跳了下。

此举并非人心灰意冷，一心寻死。杨逍顺势一思，知晓芙身量轻盈，纵然求死心切，加之有武功底子，并不会似常人般甚快坠低。他双臂回摆，俯身冲下，仔细打量起水下光景。乍一潜入，杨逍倏感眼前一黑，略有晕眩，但稍一调息，眼前已然开阔许多。他暗暗运起“乾坤大挪移”心法，催动真气，使自身同海潮互压互持，两相挪移，保持沉降的同时，又不致给波涛吞噬。

这般游了稍顷，突然间，杨逍见得一块暗礁，上缠着一“软长之物”，正不时摇摆。他定睛一瞧，见那物原是一薄纱裙带。

他心中大喜，不敢怠慢，忙一把抓住裙带，缠在掌心，生怕那裙带被暗礁划破，捋着缓缓游了去。他愈游愈近，裙带愈收愈短，而一颗心也提至了嗓子眼，不觉间，他颈项微痒，似感什么纤软什物浮在身前。杨逍反应过来，心喜道：“是头发……是头发！”当下伸臂揽前，将身前“虚影”一把抱了住。他一面扣住人腰身，一面侧首，忙扒开人飘浮的发丝，定睛一看，来人双眸紧闭，面苍如纸，憔悴中却含掩着几分清丽，可不是晓芙么？！

杨逍心跳如狂，不甚欣喜，没由得生出一股劲力，攥于掌心。这时浪头打来，拍过水面，激来一阵刺骨寒意，不禁令杨逍打了个颤，口鼻亦呛了海水。他定了定神，环视四周，旋又仰首而望，但瞧明光渐微，知此间深不见底。杨逍既庆幸，又侥幸，若非晓芙命大，给暗礁勾住了衣带，即便他本事再强千倍万倍，怒涛袭卷下，定是什么都不剩了。

其势凶险，杨逍回想起来，仍心有余悸，此番诚是与阎王赛了一场。

他不敢逗留，生怕何处吹来一阵风，登时再巨浪狂涛，翻涌而上，便是真没命活了。故立时聚气丹田，腾与周身，顶着一股真气，趁势冲了上去。也不知过了良久，期间骇浪未绝，缕打中他身，直拍得人目眩神昏，可纵然如此，杨逍也未松开手臂半分，直至微光点点，渐聚作辉光一片，此间再一抬头，方得换了口气。他一手抱人，一手攀至岸边，跟着牢牢抓住山岩一角，才勉力爬了上。

才一上岸，杨逍倏地连番急喘，不时重咳，旋即更“哇”的一声，吐出许多海水来。他惊魂未定，不觉抬手揉了揉眼，待见得旧景如昔，阳炎如炬，方安心稍许。随之，他又转过身去，一把揽起晓芙，却见她面色泛青，口唇发绀，杨逍心下一急，心道：“不好，定是肺中呛了水！”遂将人自后抱起，再凝气灌臂，以内力掌入她背脊，不时推拿。如此往复，但瞧一瞬之间，纪晓芙眉梢微动，胸腔起伏，应一阵剧烈咳声，猛地咳出一口海水。见状如此，他立时扶住了人头颈，激动道：“晓芙，咳出来……快，都咳出来！”同伸去手，抹去她口鼻泥污，轻轻拍过背脊，又以真气助其吐纳。

待吐干了肺水，纪晓芙意识渐缓，不觉掌指微动，轻攥了攥人衣角，但口中仍支支吾吾，词不成句，神情更是苦痛。杨逍瞧在眼里，疼在心底，当即回握住那柔荑，关切道：“晓芙，你哪里不舒服？”只见纪晓芙泪光盈然，却道不出一字。杨逍低下头来，正自不解，然掌心向下一抚，恰触到人隆起的小腹，倏豁然开朗，喃喃道：“腹中咽了这些海水，自然不适。”

他将纪晓芙抱在怀中，翻过身来，又轻将人置在地上，刚欲伸手揉向小腹，却听她打了个喷嚏，牙关紧颤，跟着浑身发抖，侧身缩作一团。杨逍怔神片刻，抓起人一片衣角，轻轻一捻，竟刮下些许冰碴，当知海水深寒，她在水中没了良久，定然身冷。想得晓芙便是身中寒毒，才落得“武功尽失”的地步，如今寒气侵体，更是耽搁不得。思虑稍时，杨逍当机立断，也顾不得男女有别，当即指出如电，封过几处要穴，令寒气蓄在一处，跟着便去解她衣裙，低声道：“莫怕，我帮你将寒气驱走，就不冷了。”

解下外衫，里衣包裹下，是一具白皙光洁，丰腴曼妙的身躯。杨逍眸光扫过，瞧见她玲珑有致的曲线，心下微荡，一张俊脸不由得发烫，侧过首去，倏将那衣衫解了开，而里衣之下，又是一件软绸肚兜，给隆起的小腹轻轻顶着。便是这一瞧，他登觉喉咙一紧，好似吞下一团火般，胸中说不出地燥热。踟躇稍时，杨逍抓起肚兜一角，几欲掀起，但却不知为何，竟是下不去手。纪晓芙浑浑沌沌，自睁不开眼，然此时海风拂过，她双肩微缩，顿感胸脯一阵寒凉，只惊得闷哼一声，想到有登徒子欲轻薄于己，心下不觉惊恐，遂伸手乱挥，要将来人推开。

他听得人“呜呜”哼叫，忽面红更甚，当下不知所措，一双手亦无处安放，只道进退两难。慌乱之际，杨逍俶一把攥住那柔荑，轻轻揉抚，温声道：“晓芙……晓芙，是我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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